观人是人
通常人们会去判断一个人是好人坏人,忠厚之人奸诈之人,勤劳之人懒惰之人,进取之人守成之人,但是对于一个人如何成为这样一个人并没有多少兴趣。我觉得这样的做法蛮机械,也蛮实用,但也会带来更多问题。
我在纸上读到的人,大多是片状的,是单向的。我再到生活中去看他们,又觉得是鲜活的,生动的,而且是复杂的。这里的复杂并不是“人很复杂”里的那种复杂,人有很多副面孔不假,那是数量和面向,我说的复杂是内心结构,如何在心里调和各种不同的想法,然后会产生怎样的行动,这是结构复杂。
电影《犬之力》里,真实主角是一名医学生,同时他又是个谋杀犯。医学生以救死扶伤为使命,谋杀则是主动剥夺他人的生命,这两点如何在同一个人身上统一起来?当然可以解释为这是一种天使般的保护欲,为了保护所爱之人,不得不行凶暴之事,这样一来,谋杀就和救死扶伤之间没有了矛盾。
也可以解释为这个人的底色是个实用主义者,学医不是为了某种道德或精神追求,单纯就是为了获得文凭,将来好换取社会地位和优渥生活,希波拉底克誓言去,谁爱信谁信。既然如此,搬走通往未来幸福之路上的任何石头,就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谋杀和复习之间没多大区别。
这些解释并没有什么稀奇,任何一个人多看几本小说,多看几部电影都能掌握领会这种分析法。但是否还存在别的更为复杂的解释?比如说一个孱弱单薄的男孩子想要躲入学习中获得宁静,没想到他在那里获得了力量。知识和职业使得他意识到自己对于生命可以生杀予夺,于是在内心中把自己视为裁决者。“保护自己的肉身远离群犬”就不再是字面意思,而是某种神圣的使命,这种想法推动他在现实世界中采取行动,降下惩罚---他在职业、信仰和价值观上达到了某种奇特的平衡,以至于它们彼此似乎都在支持自己的行动。
就电影情节讨论现实问题的确很可笑,那我另外举一个真实例子好了:2013年,英国伯明翰伊丽莎白女王医院外科医生西蒙·布拉姆霍尔在给病人手术时,用氩气光束于病人肝脏上刻下自己的名字缩写S.B。他自辩这是为了缓解手术时自己的紧张情绪,对此你也认同么?你认为在他的真实想法中,他和病家的关系是怎样的?是平等关系,还是他自认为自己凌驾于病家之上,拥有绝对的控制权和裁决权?他把病家视为人还是物?
在现实生活中我们避而不谈这样的问题。但问题存在,一位医生连续开膛破肚1000次以后,他会怎么看待人?他看到了大众看不到的东西,会直接影响到自己的认知。而自己的认知改变,也会改变想法和判断,最后落到如何理解自身上来。
也有些医生始终保持着热情和关怀,人们说这是个好人,有一副热心肠。但是你去观察那些能够持续付出热情和关怀的医生,又会觉察到他们身上隐约有一些超然。他们和那位英国医生完全相反,职业生涯没有影响到他们对自身的认知。但他们也从中获得了一些不同于常人的想法,比如说:我的能力有限,大部分疾病我无法治愈,只能缓解。又比如说:我只是最后一道关口的守门人,所以我对于治疗的成功或者失败只担负有限责任。
假设有一位胃出血患者送来急救,医生所能解决的是现象,或者说是结果。因为胃出血是因为胃溃疡,胃溃疡是因为长期饮酒和精神压力大,长期饮酒和精神压力大是因为有成瘾基因或者想要力争上游,力争上游是因为社会嘉许成功者……这是一种系列变化,医生至多能负责胃溃疡之后的部分,也就是现象部分。但医生解决不了病家的旺盛斗志,解决不了他们的精神压力。当所有环节都一一击穿,医生在最后一道门那里挽救一下。
那么这样的医生当然有一种超然的心态,前序环节上有任何一环得到任何帮助,胃出血就不会发生。治疗不是此时此刻此地的问题,而是应该发生在遥远过去的每一个环节上。所以自己责任有限,无论手术成败,医生不会过于赞美自己,也不会过于归咎于自身。看起来他们依然有热情有关怀,但可能并非出自道德力量的自我感召,可能更多是出于看清现实之后的无奈,明确知道自己力量有限,而且自己也不是问题的真正解决者,所以只应该负责自己需要负责的部分。
同样的职业训练,同样的社会道德规范,同样的专业技能和实践经验,结合产生出来的人可能完全不同。因为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如何调和这一切并且构建出自己的认知,这是一件相当复杂的事情。那么,当我们说“好人坏人”时,我们究竟在说什么?当我们说“我理解你”时,我们究竟又在说什么?当我们观察一个人的时候,我们又是如何观察,最后究竟观察了点什么?
最后,当我们如此笃定地对某个人做出判断,随即进行赞美或者是批判的时候,我们的立足点是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