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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婧翻身瞅了眼邻床阿姨，睡得正酣，她蹑手蹑脚起身、钻进关枝华被窝，轻声问：“睡不着吗？”

关枝华侧起身子腾地方，捋捋她额前的碎发说：“吵着你了？”

刻意压低的声音，温软非常。

帝婧摇头，钻进关枝华怀里蹭了蹭，露出半张脸问她：“是不是有点儿怕？”

关枝华拍抚她后脑的手一顿，没说话，只是赧然地笑了笑。

“别怕，就是个微创手术。”换帝婧轻拍她背。

关枝华要做的是子宫肌瘤微创手术。

这事拖了很久，她的肌瘤早在帝婧上高一时，就检查出来了。

当时关枝华并没有体检意识，只是陪朋友复查时，顺道检查了下。检查单上那个“瘤”字把她吓得不轻，完全听不进去医生说的那些“这是良性肿瘤”“这是人体最常见的肿瘤之一”“目前只需要服药、定期复查就行”话。

但当帝婧问到时，她就捡了医生说过的几句好话照搬出来，言语稀松平常、满不在乎。

又过几年，帝婧上大学，关枝华常规复查时，医生说那个瘤子长势有点快，如果继续发展就要做手术了。

关枝华不想做手术。她这半辈子虽起起落落，但躺在手术台任人刀俎的经历，不愿再体验。藏着这个心思，关枝华开始寻些民间法子。刚好那时相熟的美容院推出了各式的卵巢保养、宫颈护理项目，关枝华在这些资质不全的地方充了不少钱。

帝婧得知后很生气，和她争论为什么不能信任多年寒窗苦读、经过层层选拔出来的医生，而去相信学历不到高中的美容院小妹？关枝华也生气，她没压住火：“我花我自个儿的钱还遭你这样说，以后靠你吃饭时还能上桌吗？我上次去医院检查，医生都说它变小了！就是有用！！”

真相是关枝华检查的那家医院仪器年久失修，检查结果有误，美容院充的几万块全打了水漂。但医生说她快到绝经的年纪了，绝经后女性的卵巢功能下降、雌激素水平降低，子宫肌瘤应该会自行萎缩，这话成了关枝华不用挨一刀的又一新护心符。

一年又一年，关枝华的例假月月准时到访，并无绝经的迹象。就在今年复查时，那个和她搏斗了小十年的肉球长到近八公分，她只好再次向命运举白旗。

现在回想，帝婧只叹当时年少，对人性了解浅淡，窥得点皮毛真理就在母亲面前耀武扬威，实则未曾踏及其根本做研究。

那时只顾佐证是非曲直的自己，真是满满的自傲。

“别怕，我在外面陪着你呢。”

帝婧咂摸自己那句“就是个微创手术”还是说的太轻慢，又加了句。

关枝华望着怀里的帝婧——小小人儿竟已长得这般大了。双臂环绕，将她抱得愈发紧了些。

*

手术安排在早上七点，关枝华是当日的第一台。

苏洛到时，帝婧刚送完关枝华进手术室。

隔着远远的长廊，就见她一人独坐发愣，两眼垂垂望着地面。

他拉开外套拉链，提前取出护在怀里的食物，手指漫不经心勾着，走到帝婧面前，随手扔进她怀里。

帝婧昨晚睡得浅，她认床，加上担心关枝华的状态，神经愈加紧绷，稍有一点声响，她都会惊醒。

如此往复，一直到天亮。

一早上强打的精神，这时才卸了下来，她正恹恹地放着空。

突然砸来的食物，把她吓得一懵。

她下意识去捞滚落欲坠的食物，确定它安全后，这才去找始作俑者。

抬眼的一瞬，她手一颤，膝上的食物又滚了两下，还好，小指尖勾住了塑料袋，没掉下去。

她十指紧攥，目光闪躲，不自觉回避了注视。

平静须臾，她才试着重新看过去。

苏洛背光而站，雨后清晨的日光格外明朗，在他周身漫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耳廓垂尖，几近透明。

他穿衣喜好如一，身上颜色不过三种，冷调为主。

这件做旧夹克，她就似曾相识。

多少年了？

帝婧望着眼前这人，暗自想。

时间不经算，最后见他，已是六年前。

她从未设想过两人还会重逢，更没想过两人重逢场景会在此。

而他，又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帝婧盯着他脸，脑袋里这时窜出个人名，打量的目光，逐渐变得明锐。

这一眼，让苏洛回忆起多年前的一个午后。

是个冬去春来的午后，春寒乍暖，融融的日光催人眠。下午两点的数学课，总能睡倒一片，包括她。

数学老师对这盛况早习以为常，他卷起教案一个个敲打过去，走到她课桌前却脚步停顿，他俯下身，朝帝婧后脑猛一声大喊，期待她惊慌失措。

帝婧的反应却大失他所望，她轻缓地抬起头，翻阅课本，波澜不惊。

数学老师见她这般镇定自若，直点头夸赞：“从容不迫，必成大器！”

只有同桌的苏洛见到她抬头侧目时的眼神，像把刀子，要杀了他似的。

正如此刻，看着他，不说话直瘆人。

苏洛扬扬下巴，瞥着她怀里的油墩子和豆腐脑说：“二中后门那家的。”

帝婧这才转移视线，油墩子还热着，豆腐脑也烫手。

郢城的油墩子不是江浙沪那种。郢城的没馅儿，就一团老面里夹点葱花抻成小段，首尾相连成个圈，油炸成型后像贝果，胖乎乎、金灿灿的。吃在嘴里和武汉面窝类似，外面那层油壳咬着酥脆，内里的蜂窝组织要比面窝更松软。

帝婧每逢大事就吃不进去东西，水也喝不了两口。这时空着肚子闻到这久违的碳水油香，顿时生了不少食欲，她拔开塑料袋就送至唇边，没半分忸怩。

二中后门的油墩子和豆腐脑，是关ʝ歆高中早餐的标配。苏洛每日早训完回教室，就能见她一人坐在那儿，咬着油墩子刷题。空荡荡的教室就她一人，油腻腻的东西却被她吃出几分清爽干净，小口小口，唇瓣若沾上点油花，她舌尖一挑，就给带了去。

帝婧大学就出了省，如今郢城卖油墩子的也越来越少，有卖的也只营业早上那两个钟头。回家犯懒，只想多睡会儿，她已经很久没吃过这东西了，不过她咬下第一口就察觉到不对，她眉头微皱，正要说话…

“别浪费。”

苏洛托住她下巴，强迫她咽下去。

才不是二中后门的那家，他就在医院对面那菜场，随便寻了个早餐摊儿买的。

帝婧斜了眼下巴上那手，抬手正要打上去，就给撤走了，扑了个空。

那人抱着双臂，倚墙站去了对面。

帝婧本想问那家店是不是换老板了，看来是不用问了。

她也没打算浪费，味道虽不如那家，但也还行。

帝婧吃过两口，想问他怎么会来，正说着话，声量却被另一道洪亮的呼喊压了下去。

“歆果儿！”

帝婧外公关黎晖是北方人，南下在武汉大学讲学时给关进了“牛棚”，后来下放到郢城下面改造劳动，一待就待到了现在。外公家乡唤女孩“果儿”，家里人随外公习惯，都称呼帝婧“歆果儿”。

出声的是舅舅关之遥，他一人赶在前面，外公外婆年迈，落了几步。

“来迟了…来迟了…”舅舅嘴里重复，解释说来的路上遇到个新手司机给追尾了，耽误了会儿。

帝婧忙拉住外婆手，问他们人有没有事。

舅舅摆摆手，答：“就蹭了下，走保险就行。”

外婆手捂胸口，张嘴吐长气，像是还没缓过来劲。

三人一时讨论热烈，三张嘴此起彼伏，声道各异的话语传进关黎晖耳里，混沌不清。

他右耳是聋的，一人一句还行，说话人一多，杂糅成一团，就听不大清了。

他插话打断他们，问帝婧：“你妈进去多久了？”

“刚进去不到十分钟。”帝婧扫了眼时间答，和他们简单复述医生的话，让他们不用担心。

安抚完他们，帝婧才想起苏洛，想接着刚刚的话问他，转过身，前后找了个遍，都不见他踪影。

【3】楼上楼下

微创手术的“微创”二字太具迷惑性，容易误导人们以为创面小便是个简单的小手术。

毫无手术经验的帝婧，在今天之前，也是这样误以为的。

头两个钟头，帝婧还甚轻松地关心舅舅今年的稻谷收成如何。中秋和家里联系时，听说因为今年没雨水，舅舅田里收上来的黄豆大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