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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乔安洗过澡，在镜子前仔细打量着自己的脸。
　　她的脸颊消瘦，眉骨偏高，更显得眼窝有些凹陷。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却是有些无神。按照她家人的话说，这是一张苦相的脸。
　　她叹了口气，随手抹掉了镜子上的水蒸气。
　　她有些沮丧地想，她是不可能一见钟情的。
　　转念一想，又觉得严谨来讲，只能说一见钟情这种事基本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
　　或者保守起见，一见钟情这种事大概率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
　　因为一见钟情的本质是见色起意。而乔安从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人。
　　和林延在一起那几年，是她颜值的巅峰时期。青春年华的元气，在爱情加持下，让她短暂地享受过一段时间的人生高光。然而随着初恋的消逝，她好像迅速地走出了少女时期。胶原蛋白迅速流逝，一张脸仿佛水落石出。虽然五官没有变化，依然算得上是模样周正，眉目端秀，可惜气质却截然不同，少了娇俏的神色，更突显了线条的硬朗。然而这种硬朗在她进入资本市场后被弱化了——主要是因为疲惫。疲惫感好像某种廉价的滤镜，淡化了她的五官特征，让她变得面目模糊。这也是她内心深处最恐惧的，比起变丑，她更怕自己的面孔在某种麻木中逐渐消失。
　　有很长一段时间，乔安都很怕与林延重逢。她怕他见到她的疲态，见到她的疲乏，担心他会庆幸两人分开，另觅佳人。可是后来，连这种恐惧也减弱了，她更怕他会看不到她，认不出她，她怕自己泯然于众人，在任何人心里都难以留下痕迹。毕竟，快节奏的生活，总是把人简化成符号，简化成英文名字，再简化成名片上的职位，签名档里的称呼。
　　过了几天，乔安开始准备新项目的启动大会。秘书把行程单打印出来，A&B 的出席名单里最上面是尹荷，尹荷的名字往下竟然是戴文，职位是资深律师。
　　乔安心下了然——原来戴文就是尹荷带来的律师。
　　乔安没想到两人这么快就要在项目上相见。她把行程单照下来微信传给戴文。
　　乔安：【图片】
　　乔安：朋友，这是您？
　　戴文：正是在下
　　乔安：你入职了？
　　戴文：还没。下周一
　　乔安：入职第一天就出差？
　　戴文：惊喜而意外
　　戴文：又和您相遇
　　乔安：那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戴文给她发来了“为我们的友谊干杯”的中老年表情包。
　　乔安想了想，倒是也不太吃惊。这一年以来，因为苏飞离开，带走了很多项目，A&B 香港办公室财政紧缩，几乎没怎么招人。眼看即将进入第四季度，更是不可能在这个关头招什么资深律师。
　　除非是空降元帅尹荷带来的亲兵。
　　正想着，戴文又给她发来一个链接，是一个介绍香港离岛的旅游软文。
　　戴文：周末有空吗？要不要去长洲岛玩。有朋友推荐，我有点想去
　　戴文：而且咱俩毕竟马上要在项目上合作，先沟通一下感情
　　乔安心里迟疑了一下。她也不是刚毕业的小姑娘，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合作就合作，有什么必要事先沟通感情。戴文这个态度，她很难不怀疑他的动机。
　　但是想过来，又觉得没什么值得介怀的。先不说两人只有一面之缘，她长得也绝不是沉鱼落雁。从她的角度而言，上一次约会已经是很久以前。就算真是个约会，她也只能说求之不得。
　　然而求之不得的约会是理想。堆积如山的工作却是现实。
　　乔安：我倒是想，但是说不准
　　乔安：有个项目半个月之前交表，担心今天联交所会来题在向港交所递交上次申请后，证监会和港交所会审阅招股书和上市申请材料。对于招股书披露和公司其他方面，会提出书面问题，要求保荐人和发行人进行解答、修改招股书披露、或者采取其他行动。一般简称为“来题”，现在提心吊胆
　　戴文：好说，来题的话你晚上再告诉我呗，我就先默认你周末有空了
　　乔安：我是真的说不准，好几个不同阶段的项目都在走
　　乔安：周五下午就跟过雷区一样，不知道走到哪会炸
　　乔安：你懂得，我怕我会爽约，到时候惹你不高兴
　　戴文：哈哈，这个我懂
　　戴文：没事，晚上再联系呗。实在不行我自己去
　　难得周五风平浪静，但越是这样，乔安越是觉得有些胆战心惊，怀疑这岁月静好的表象都是风雨欲来的前奏。她一边慢条斯理地做着手里的事情，一边小心翼翼地留神着邮件和微信群。熬过了六点，没有港交所的题，她把一稿更新的竞争优势和战略优势和战略是招股书章节，在业务章节最前面，介绍整个公司目前的竞争优势，以及未来的发展战略。这个章节是招股书中最重要的章节之一。传了出去。熬过了七点半，她把另一个项目的招股书的 markups招股书的撰写需要将修改发给金融印刷商，由印刷商进行编辑和排版。很多律师比较习惯将招股书打印下来，手写修改意见，将手写意见扫描下来发给印刷商进行编辑。这样的手写意见一般叫做“markups”扫描发给印刷商，心里开始琢磨着怎么见机行事地开溜了。等了多少个礼拜，终于能有一次提前下班的周五。
　　八点，乔安把一个项目的路演材料在项目递交上市申请后，投行也同时开始预备市场活动，并且准备各种市场材料，比如路演材料、分析师大会等等。这些文件往往需要公司律师和保荐人律师进行审阅并提出修改意见。的修改意见写好发出去。八点半，夜班秘书把乔安下周一出差要带的文件打印好，整整齐齐地贴着标签放在文件夹里。九点，乔安打开了外卖网站，随即又关上。她觉得自己只要再坚持一小会儿，这周的工作就能彻底清干净。这是多长时间都没有过的好运！上天为了给她和戴文创造一个风平浪静无人打扰的长洲岛周末，把妖魔鬼怪牛鬼蛇神全都给她清理了！
　　九点四十五，乔安把一个合规工作的文件发给已经下班的开曼律师指开曼群岛律师。部分申请上市的公司采取红筹架构，将上市主体设置在开曼群岛或者英属维京群岛。因此在上市前后，都需要聘请开曼律师或者英属维京群岛律师撰写和协调公司文件，并从合规的角度对其他文件进行审阅。。十点，乔安把一天的 billable hours律师事务所依旧保持按小时计费传统，需要律师按照客户、项目、工作时间和工作内容录入可计费时长。记好存入系统，伸了个懒腰，开始收拾东西。
　　十点零二，乔安沉寂已久的邮箱收到了一封邮件。她看了一眼，发件人 Danny Zhang，有附件，标题：Project Storm - Business Backpart and Risk Factors (updated version)这里是邮件标题，翻译为：暴风项目 - 业务章节后半部分和风险因素章节（更新稿）。.
　　“丹妮！！！！！！！！”乔安发出了暴风项目上董事长一样的咆哮。
　　过了三分钟，丹妮出现在乔安的办公室里，背着包，一副即将跑路的样子。
　　“您召唤我？”丹妮笑靥如花。
　　“丹小妮同学，你摸着自己的良心告诉我，你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是不是！！”乔安捂着胸口。
　　“哎呀。”丹妮的手停在半空，表情无辜而茫然，“手不知道该摸哪了。”
　　乔安被气得差点吐血，瘫在座位上指着丹妮，气息微弱道：“你这个不孝子…”
　　丹妮蹦跳地跑到乔安身后，伸出爪子虚情假意地给她揉肩；“乔乔姐，我就是今天手感大爆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一下子就改完了，一不留神顺手就给你发过来了。我没有要求你今天一定看哈。这样吧，下周一，你下周一给我回复就行。我等你 comments 哈。”
　　这丹妮，居然胆大包天，反而给乔安发号施令了。真是礼崩乐坏，人心不古！
　　“把你的爪子拿开。”乔安扫开丹妮的手，有气无力地白了她一眼，“看来我是对你太好了，你居然敢给我 deadline?而且我下周一出差你知不知道。再说你周五晚上给我发过来我周末能不看？逼死强迫症啊。我平时可不是这么对你的。”
　　丹妮话头一转，伶牙俐齿道：“哎呀，是不是打扰了你周末的约会计划啊？”
　　乔安回头一看，丹妮这鸡贼，果然又在背后偷看她的微信聊天界面。微信界面正好停留在她和戴文的对话上。
　　乔安：非常完美，一切顺利
　　戴文：嗯，那明天中环 5 号码头见
　　乔安：【萌系表情包】
　　戴文：【萌系表情包】
　　乔安愤愤地锁了屏，怒道：“做人要有界限感你知道吗！我恳请你改掉乱八卦的坏毛病！”
　　丹妮笑呵呵：“无心冒犯无心冒犯。对了，这人谁？我看头像是只狗，这是之前和你一见钟情那人吗？”
　　乔安无奈：“我跟你说过了！没有一见钟情！这人是…”她想了想，戴文下周就入职了，于是故作神秘卖了个关子：“反正你会知道他是谁的。”
　　“哦？你们俩都到那一步了？”丹妮却自行解读，会错了意，步步逼问，“什么时候认识的？我还以为你这周刚认识的呢。这么说是交往了一段，要转正公开了？”
　　“打住。”乔安威胁地伸出一只手指，“要是再多问一句，以后你的招股书我只给你 conceptual comments指比较空泛的、似是而非的修改意见。，而且全都周五晚上给你，让你周一传下一稿。”
　　“我要回家了。”丹妮立刻乖巧地闭了嘴，“周末愉快。”
　　打发了丹妮，但是丹妮传的招股书可没法那么快搞定。乔安想了想还是先点了外卖。
　　丹妮和乔安的学历背景不太一样。
　　丹妮是在美国读的本科，学得却不是法律专业，本科毕业后又读了个 JD指 juris doctor 法学博士，是美国法学院体系里的初级法学学位。要求申请者必须有本科或以上的学位。JD 毕业后可以考取执照做律师。，带着 JD 光环回到亚洲市场，便可以免去做 paralegal指法律秘书，根据各个律所的风格不同，paralegal 会承担不同类别的初级工作。的磨练，二十五六的年纪直接做 associate即律师。在美国律所体系里，最初级别的律师就是 associate，在英港体系里，还会有不同的层级细分。。
　　和丹妮相比，乔安的经历就显得黯淡而坎坷。她在国内一所政法类高校念了本硕，硕士期间在一家英国律所的北京办公室实习，毕业后转正成为律师助理，在北京和香港一共做了两年半的律师助理后，去纽约一所法学院读了一年的 LLM美国法律教育里的法学硕士。，考了纽约执照。回到香港市场，依然不够资格做 associate，被谢莉以法律经理即 legal manager，部分律所为了避免过快将初级法律从业者和 paralegal 提升为正式律师，往往会设置法律经理职位。在这个职位上的从业者工作内容往往和初级律师已经没有区别，但是薪资和职位都会更低。而且不在美国律所里做一年升一级的体系内，可以被老板自由掌控升级和涨薪时间。的职称招进去，做了两年多的法律经理，才得以升职，做了一年级 associate.
　　然而美国法学院的 JD 学位，虽然可以提供求职捷径，却不能保证工作质量。
　　丹妮虽然学历光鲜好看，但是智商和写作能力充其量也只能算中流水平。她写的招股书让乔安极其痛苦，每次都感觉在像看一本《初级律师错误大全》。
　　乔安挺喜欢丹妮，两个人关系也不错，但是这也无法抵消看丹妮招股书的痛苦。
　　乔安囫囵吃了外卖，把红线版本即对比版本。在国际律所，律师往往会用 change-pro 等文件软件，对比不同版本的文件，不同版本的区别会用红线、蓝线和绿线标出。这样的对比版往往被称为“红线版本”或者“黑线版本”。打印出来，开始一行一行地看。幸亏这不是第一稿，乔安的进度还算是迅速。
　　再抬头，就已经一点了。对于下班时间来说其实不算晚，乔安冲出办公室的时候简直心花怒放，满心满脑都是赴约长洲岛长洲岛长洲岛…
　　乔安和戴文约在周六下午两点码头见面。
　　乔安的人面识别系统薄弱，记忆又差得像漏斗一样，所以走在路上还担心自己会不会到了码头根本不认识戴文了。然而事实证明她多虑了。戴文是北方人的体型，个子是鹤立鸡群的高，肩膀宽而厚，整个人只是随意地站在一边，就有一种自然而然洒脱而挺拔的气质。这种气质乔安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隐约有感觉，但是总以为是金毛的衬托。但是现在戴文就自己站在那，没有狗，穿了件颜色模糊的 T 恤，戴着个墨镜，手里拿着一瓶水，那种气质依然在。在人群中，好像自带光环。
　　乔安忽然有些微妙的不自在。她有些庆幸自己换掉了框架眼镜，难得地戴了一次隐形。
　　戴文看到她，向她挥挥手。乔安赶紧跑了过去，咧着嘴笑道：“怎么不带狗？”
　　戴文答道：“狗被托运了，主人说手续很麻烦，要尽早解决。怎么样，你还行不？我看你昨天怎么干到那么晚？”
　　乔安微笑道：“你对 A&B 缺乏正确认知啊。昨天那个点算是很早了。”
　　“哈哈，我们这个行业，总是喜欢天生睡得少的人。”戴文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我看你气色还行，这是歇过来了？”
　　乔安回答：“睡足了八个小时。”
　　戴文笑道：“那我恭喜你。”
　　两人随意说笑着刷卡上船。周末出来玩的人很多，戴文挑了个靠边的座位，让乔安坐在边上。随即又说：“哎，你会不会嫌晒？嫌晒的话和我换。”
　　“没事，我喜欢看海。”乔安道，眯起眼睛，目光扫过一片波光粼粼。维港的海域很小，平日看只觉得这片海是灰蒙蒙的一片，被两岸的高楼压得宛如死水。而此时在阳光的照耀下也波光粼粼，比往日灵动了许多，和低飞的海鸟相映成趣。
　　戴文把墨镜摘下来递给乔安，道：“保护眼睛。”
　　乔安接过来的时候有点犹豫，她想说不用，她更喜欢直视阳光下的海洋，因为正午的阳光犹如实物笼罩大海，给目之所及的景色加了一层如梦似幻的滤镜。然而她还是接过来戴上了——男款的型号对她来说有点大，架在鼻梁上沉甸甸的。乔安抬头看着戴文笑了笑，笑得有些腼腆，她自己都有点莫名其妙。
　　“很酷。我品味不错。”戴文伸出一只手，“来来来，你手机拿过来，我给你照一张你自己看看。”
　　九月份香港的艳阳天温度不低，她只是坐在窗边就能感受到海面上热乎乎带着咸腥的湿气，以至于分辨不出来墨镜上是否还带着戴文的体温，但是她还是感觉似乎全身都燥热起来，热得有点上头。这种感觉异样又陌生，乔安扶着镜框困惑了几秒钟，认真思考了一下自己的心态，看着远处无名的小岛上丘陵柔和的起伏，有什么东西竟然渐渐恍然明了。
　　她不算是没有防备，也不能说全然没有顾虑。她这个人多虑多疑，要说防备，简直全身都是防备。可是即便如此，某种东西，似乎一瞬间就感觉不一样了。
　　用最庸俗的话来概括——怦然心动。
　　可能是这种感觉毕竟太久太久没有经历过，太过生疏，她竟然有点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处之了。